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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磨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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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磨臺

元春再醒來,沒忍住打了個寒顫。

昨日落了雨,連累清晨霧漉漉的,她抓了把雜糧米,熬了鍋熱氣騰騰的雜糧粥,又在菜地裏割些韭菜,切碎,淋上熱油,刷在搟好的面餅上,太陽躍出屋頂的功夫,煎出幾個外焦裏嫩的蔥油餅。

元父起床後,直奔竈屋去了,餅子剛好,燙得手心熱乎,就著鍋裏還冒著泡的雜糧粥,吃得薄汗一身,三兩口解決了早餐後,一身秋衫扛著鋤頭下地去了。

秋收之後,緊接著就要播種,播之前要翻一遍地,只今兒個爹是去地裏燒稻桿的,這事不用元春,她索性在家忙豆腐生意——

農忙過後,一切松快多了,家家戶戶有了收成,就連剛會走路的奶娃娃,手裏也能拿一兩枚銅板,元春便開始零零散散做些豆腐。村裏人都知道元家的習慣,忙的時候也顧不上吃豆腐。

元春估摸著確實好幾日沒開張了,要不做兩板?

她邊往盆裏加豆子邊想,萬一賣不掉還能留著自家吃,天氣涼快,不怕放,況且家裏多了人,不用擔心吃不完。

打算清楚,元春幹活有勁。

也是這時,江酌起來了,從沒關上的房門看去,元春正挽著袖子在院兒裏忙活,襻膊挽起長袖,露出一小截手臂,看起來很幹練。

清涼涼的早晨,元春忙得火熱,做了早飯、掃了院子、餵了牲畜,額頭已是一層浮汗,而後又是做豆腐,燒熱水、泡豆子、磨豆子,偶一擡頭,臉上粉撲撲的。

元春自顧自忙了會兒,總感覺有人在看自己,於是用手背擦了下鼻子,正擡頭,沒看著,歪了歪腦袋去找江酌的視線,笑起來:“郎君起來了?”

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,江酌自然不應。

元春在圍裙上擦了擦手:“今日煮了雜糧粥和蔥油餅,小郎君要吃點嗎?”

江酌看到她把袖子紮起來,原是要回去的,可她根本不等他答,轉身進了廚房,聽動靜,已經麻利地在盛粥了,江酌本不想吃的,正準備把門帶上,只不知怎麽,忽然想起那日她捂著耳朵對自己一通數落,再不吃,今夜可能又得來敲一次門。

“……”

能把人煩死。

元春沒聽到聲響,從竈屋探頭,問他:“雜糧粥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元春支了桌子,把江酌安頓好,做完這些,繼續磨豆子。

兩人各做各的,沒人說話,昨夜下了雨,今日連麻雀也不來了,靜悄悄的,可元春不覺得無聊——她羨慕香椿有弟弟,兩人雖然從小打到大,香椿還被氣哭過好幾次,但有伴,能說話,出了事能有個商量。

平日幹活,隔著圍墻聽到外頭有熱鬧,元春也羨慕。

從前她以為自己是向往有人能說話,今日才發現不是——原來,不說話也可以,安靜地待著,知道還有人在就會舒服。

磨好的漿倒進熱湯裏稀釋攪拌成“豆漿”後,用布袋裝起來,碾玉米似的把裏頭的豆渣濾掉,工序枯燥繁瑣,卻是做豆腐最重要的步驟,之後還要煮漿,點兌。做豆腐是門費工夫的手藝,但元春已經很熟練了,有條不紊忙了幾個時辰,豆腐基本成型,她用模具把豆腐固定成方體,等著最後的成果。

這個時間剛好可以休息,元春抹了把額上的汗,一看天,竟晌午了。

午飯依舊是吃的雜糧粥和蔥油餅,清早,爹去地裏,元春把大部分的餅子給爹裝走了,如今只剩下三個。

她一個人吃定是夠的,只如今家裏還多了個江酌,於是元春又蒸了個雞蛋羹,上頭還撒了些今早剩下的蔥花做點綴。

揭開鍋蓋,蒸汽散去,澄黃色的蛋羹從中間顯露出來,在熱氣浮動間,看起來輕軟嫩滑,元春用筷子戳了蛋面,熟得正好,吹彈可破,幾點零星綠色落在中央,裝點得清新爽口。

元春昨夜想完荷包想雞蛋,迷迷糊糊想起舂子也不喜歡吃雞蛋,經常偷偷把雞蛋扔進豬槽裏,被發現後,叫他娘追著打了二裏地。香椿給他上藥時問他為何不喜歡吃雞蛋,說自己想吃還吃不著。舂子就說蛋黃吃起來發幹,卡喉嚨。

這話說完,香椿也把舂子罵了一通,卻在第二天起來,把水煮蛋換成了蒸蛋羹。

那手藝還是元春教的,吃起來確實別有一番滋味。

元春仔細想了一番,覺得小郎君應當也是這般,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,格外滿意,於是便讓這道雞蛋羹上了桌。

只江酌並不睬她。

元春三請四請:“雞蛋羹得趁熱才好吃,放久就壞了。”

“不必。”

“專程給小郎君做的。”

己所不欲勿施於人,這句話反過來也成立。江酌看她和自己說話,眼睛卻拐了彎似的看著雞蛋羹,皺眉:“不喜。”

昨日,江酌同自己說不喜歡吃雞蛋,元春還以為是借口,是不想直接答應她的請求,才借雞蛋表達,現在看他皺眉,才發覺他是真的不喜歡吃雞蛋。

元春托著臉和他對峙,江酌皺眉不應,兩人僵持許久。

這哪是不喜歡吃雞蛋?

分明是很不喜歡吃雞蛋!

這麽好吃的雞蛋羹都不吃。

元春敗下陣來,一勺子挖出一個半圓,一邊覺得自己做菜真好吃,一邊感嘆最近吃雞蛋的次數上升了,然後又挖一口放進嘴裏。

等午飯吃完,豆腐差不多成了,元春切下兩大塊包好,送去大伯家——前段時日中秋,爹明明白白拜托了大伯娘幫忙說親的事。今兒送豆腐過去,一來是又開始張羅生意,二來也是在大伯娘面前多晃晃,叫人家別忘了她的事。

元春想著快去快回,走之前同江酌說:“江小郎君,我出去一趟。”

柴房裏靜悄悄的,沒人應,但元春知道他聽到了,放心離開。

元春腳程很快,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。大伯和大明哥在田裏燒稻桿,只有大伯娘在,元春站在門口喊人:“伯娘,家裏做了豆腐,給您送來些。”

大伯娘正收拾屋子呢,聽到聲音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走出來:“阿歲啊,又開始忙豆腐生意了,留下吃晚飯?”

元春放下豆腐,臉上笑著:“不了,謝謝伯娘,還得擺攤呢,這豆腐您留著吃。”

“行。”

元春快快走了,只剛走出沒多遠,和回來拿鋤頭的大明哥打了個照面,她一下沒認出人,還是元明先同她打了招呼:“阿歲怎麽來了?”

“大明哥。”元春叫人,這還是大明哥病好後,兩人第二次說話,“來送豆腐。”

“不留下吃飯?”

“還有些事要做。”

元明從口袋裏摸出兩塊飴糖,輕輕拋給她:“不耽誤你了,以後有空,常來看看我爹和我娘。”

元春自然是答應。

回家的路上,元春還有些恍然,元明是元家大伯的兒子,也是元春的堂哥,比元春大上三歲,小時候因為貪玩,隆冬的天掉進河裏,救上來時快要不行了,高熱不斷,餵不進藥,好容易撿回一條命後,也是小病不斷。

至於什麽病,沒人清楚,張大夫瞧過,鎮上的大夫也瞧過,沒甚結論,村裏人管這叫傻了。

渾渾噩噩好些年,是前陣子才好起來的。

說起來,元明的傻癥好得突然,沒有預兆,一夜醒來,無緣無故便好了。但大伯娘很高興,招呼了元春一家去吃飯。元春還記得那日大明哥同她說了話,喊她拿雞蛋吃……

那是她第一次聽到元明用正常的聲音說話,只不過當時人多,嘈雜,聽不清,今日才聽清——元明的聲音挺好聽的,幹凈輕快,瞧不出一點“傻”的痕跡。

天色不早了,元春搖搖頭,把元明忘在腦後,支開桌子,擺上豆腐,院門開好,掛上牌子,等了會兒,便有人探頭——

“老遠就聞到味兒了!”

“順路來看一眼,還真讓我等著了!”

開始幹活。

因為許久沒開門,今日排隊的人特別多,沒一會兒,院子便擠滿了,烏泱泱一片,聲音嘈雜,只有元春有條不紊。豆腐生意做了快一年,她很能應付這樣的場面——下刀利落幹脆,豆腐切得四四方方,直接從刀面滑進人家碗裏,一小塊出去,便是六文錢。

元春一聲“惠顧”把人送走,另一只手叮叮當當,盡是銅板進賬。

兩板快要賣完的功夫,太陽都要下山了。

元春忙得腳不沾地,卻也沒忘了做飯,只剛把飯菜裝進食盒的功夫,外頭又來人了,這是剛從鎮上結伴回來,想著順路捎點豆腐回家。

元春數了人頭,心想若是等把豆腐賣光再去送飯,菜都涼了,要不先倒回鍋裏?

還沒拿定主意,江酌來了,提起食盒:“我去送吧。”

元春詫異,沒想過江酌會幫忙,連忙:“小郎君怕是不知,家田離這兒得好一通功夫。”

“無事,權當活動筋骨。”

元春抿起唇,做買賣都沒慌,卻讓江酌想去送飯的好心弄得慌亂。

哪能讓他一人獨去,路都不認識,丟了怎麽辦?

這時,一群人中擠進來一個小孩,熟稔牽起元春的衣角,脆生生說:“歲阿姐,我也要一塊豆腐。”

元春低頭去看,是個半米來高的糯米團子——張大夫的兒子,三七。

有主意了,元春用荷葉給他包好,見三七往自己手心裏放銅板,就說:“阿姐收你三文,你替阿姐帶這位哥哥去田裏找元二伯伯好不好?”

“好!”三七一口答應,握著銅板,跑過去站在江酌面前,拍拍自己的胸口:“歲阿哥,你就跟著我。”

江酌面無表情。

豆腐賣光的速度比元春想得要快,於是她收拾攤子時不由懊惱——應當自己去送的。

也不知三七那小娃娃會不會帶路,江酌身子沒好,三七才四歲,她怎麽能讓三七帶路呢?

家田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,小郎君後背那傷還沒好,昨夜又上了屋頂,今日還不知如何呢,能走這麽久嗎?再說三七,雖說村裏的娃娃耐造,能跑能跳的,但畢竟也才四歲,四歲能頂事嗎?只怕小郎君累倒了三七都扶不住……

她越想心裏越亂,擡頭瞧了眼天色,越發覺得晚了,真累倒了?或者迷路?

元春有些著急,把模具收進竈屋就想去找,火急火燎的,圍裙都來不及收好,想著順手掛在籬笆上,匆匆忙忙。

可誰知剛走到門口,迎面門開了,江酌回來了。

“回來了!怎的這麽久?”元春脫口而出。

這個語氣過分熟稔,讓江酌有些不習慣,他錯開頭,難得解釋了句:“送三七回家。”

元春恍然,難怪這麽久。

江酌見她站在自己跟前不走,覺得她有些呆楞,皺眉:“怎麽了?”

元春讓開路,遮掩般把掛在籬笆上的圍裙拿下來,奇奇怪怪地走開:“沒事,我、我拿個圍裙。”

“……”

元春溜溜達達進竈屋端晚飯,江酌跟在後面,一路不知彎了多少次腰。把從她圍裙裏掉出來的銅板撿好,累成小小一摞,放在了石磨臺上,心想:這人除了話多,還有些丟三落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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